在希腊在中东在危机现场的香港女记者:世界到底哪里出了错
发布时间:2024-07-12 20:56:52

  龙8long8中国张翠容是一位记者。在《另一片海》(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)中,她行走于事件现场,跨越地中海两岸,亲访希腊、西班牙、埃及与突尼斯,以一种在地而全面的观点,探索这一场接一场如推倒骨牌般为民主与经济、自由与尊严抗争的觉醒运动浪潮,试图为读者呈现事件的真相,并提出更宽广的思维角度。澎湃新闻经授权摘编她为该书撰写的序言。

  “这个庭院是空荡的,本来心想,自己来到了一个既没有记忆,也没有任何他物的地方……在夏日的阳光,一派寂静……”

  这是三岛由纪夫剖腹前在遗作《丰饶之海》最后一章的最后一段话。这令我想到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,以及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,两本伟大的著作竟然有类似的结局——一派寂静。《百年孤独》的结局是,书中谈及的整个家族都消失了,因为被判定孤寂百年的家族在地球上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。然后天苍苍、野茫茫,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,连记忆也没有。《红楼梦》的大观园由盛至衰,几许繁荣,多少哀愁,都随着贾宝玉扬起的出家袍而悄然成为过去,最后落得茫茫大地一片寂静。

  这情景让我联想到无边无际的荒凉之地,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过来,有的是风在无力地吹着,草在无力地晃动着。我们再也记不起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。寂静得空荡,空荡得孤独,孤独得可怕。或许这才令我们领会到深深的悲痛与无奈。

  我在伊拉克南部巴士拉也曾身处于此一景象。那是与科威特接壤的边境地区。该地在2001年第一次波斯湾战争中有过残酷的交战,但死了多少人,死的是哪些人,却无从得知。留下来的只是几辆残破的坦克,见证着天地之间的荒谬孤寂。由于属辐射区(受贫铀弹贻害),生人勿近,蛇蚁也难偷生。

  事实上,自二十一世纪开始,“末日论”甚嚣尘上,特别是2012年12月21日,这个令我们疑惑的日子,虽已经过去,但过去几年天摇地撼的危机,接踵而来,从金融海啸到日本福岛核泄露灾难,以及欧债对民生、社会的致命伤害,还有非洲的饥饿骚乱、埃博拉病毒等,都足以令我们如置身于末日境况。

  2010年12月27日,一名北非突尼斯小贩以来抗议政治之不义、经济之不公、生活之疾苦,一把火不仅把整个阿拉伯地区燃点起来,同时也让深陷债务缠绕的欧洲人,来了一场觉醒运动,美国人的矛头更直指华尔街,高呼受够了!占领金融地标的行动,漫延全球。

  地中海两岸的躁动,同是发生在2008年由美国开始所引爆的全球金融海啸之后,这随即亦暴露了正在世界上演的一场静默大屠杀:高失业、高通胀,还有政治与经济的欺诈,社会的百分之一如何向百分之九十九进行财富掠夺,从发达国家到发展中地区,无论是民主国家还是独裁政权,无一幸免。

  想不到,当2011年初北非连续发生多场革命,大家期待阿拉伯地区春天来临之际,寒风却骤然而至。中东多个地方血腥冲突未停,叙利亚内战似没有尽头,主义的崛起令不少人惊讶;而占领行动的声势亦逐渐远去,欧洲人继续深受削减赤字打击,并再次滋长出法西斯式的民族情绪;美国就像染上毒瘾一样不断印钞来掩盖问题。

  金融海啸发生后至今,西方及新兴国家的股票市场,似乎逐渐重拾升轨,欧洲复苏数据看来也有点起色,问题是,这些现象有扎实的基础,还是只建立在浮沙之上?与此同时,我们不要忘记,所谓的实体经济其实没有一点进展,欧洲各国的债务问题亦没有真正的解决,欧美继续实行量化甚至加大量化宽松政策;全球仍然面对高失业、高通胀、贫穷化、粮食短缺、气候变迁等困扰。这剧目将于何时,以何种方式收场却仍未可预见。

  专家学者对此苦苦思量,记者企图寻根问底。可笑的是,也正是专家学者和记者,误导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。我在雅典专访雅典大学知名经济学教授瓦鲁法科斯时,他便认为近年金融危机,经济学家的确难辞其咎。

  他举了个例子,说,当地震发生时,地质学家会马上采用科技探测原因,收集数据,然后向外解释。我们或许一样质问地质学家的预警能力,但这始终涉及大自然的力量,只要大家汲取教训,提高探测技术,进一步了解及预防天然灾害的发生,那么,我们便不会太过责备地质学家。这是科学的态度,而地质学也确实是一门科学。 可是,经济学则不同,它早已成为一种宗教,又或有关人等特意把经济学从科学变成宗教,促使大家去膜拜。瓦鲁法科斯说,过去二十多年来,世界视自由市场为民主必备的条件。可是,这两者其实没有必然的关系,反之,如果资本不受控制,它倒头来可以与大众利益作对,破坏民主。

  自由市场本该有其可取之处,但目前流行的自由市场论,可以总结为近年引起极大争议的新自由主义(详见本书第六章介绍)。它虽然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,但它所受到的广泛讨论,也只局限于学术界和社运圈。主流媒体,尤其华文媒体,仍没有真正的讨论,又或很快便将之陷入意识形态的泥沼,难于以事论事,令一般老百姓也无法解读所身处的危机,只能随波逐流。

  不过,有学者仍坚称新自由主义只是纯粹的经济学理念,并指原本可作为促进经济繁荣的一种经济手段,在西方成功而在一些发展中国家失败了,乃是由于后者的政治制度、历史、文化、地理位置、人口构成等不配合,令新自由主义无法开花结果云云。

  可是,如果一个理论,需要有这么多预设条件,就好像一位医生不断推销一种新手术,却不是可以应用在每一位患有相同疾病的病人身上,那么,这种手术还算不算是可行和成功的手术?只叹我们对政治经济学实在缺乏认知,容易受误导。即使查看,新自由主义亦很清楚被归纳为一种政治经济哲学,这学说反对国家对国内经济进行干预,倡议政府减少甚至取消对商业行为的管制。在外交政策上,新自由主义支持政府利用经济、外交压力或军事介入等政治手段,来打通国外市场,并协助推动以跨国资本为主导的国际自由贸易,和国际性的劳动分工,从中可看到新自由主义同时也是一种政治理念,必须有政治作推手与护航,才能起作用。

  此外,新自由主义也主张非经济领域市场化、私有化,例如文化事务、教育、医疗以及与民生有关的公共服务等。因此,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新自由主义与我们息息相关。就如其他的主义一样,一旦成为国家层次的主导思维和政策,便会潜移默化地塑造我们的价值和生活形态。

  至于新自由主义无罪论,罪在政治制度不配合,这论调更是站不住脚了。如今新自由主义的危机,就是从发达的西方民主国家开始,从自由放任的美国,到福利主义的欧洲,燃起熊熊烈火,一些发展中国家也一并跌进火海里。

  与欧美在制度、信仰、文化、历史、人口结构完全不同的北非和阿拉伯地区,亦随之动荡不安。至少牵头带出革命的两个北非国家:突尼斯和埃及,媒体说这完全是一个有关独裁的政治问题,但当我在现场采访时,当地人民却表示,除了反抗独裁政治剥夺了他们的自由发声外,他们所反抗的还有金权政治所带来的经济不公,民不聊生,遂振臂一呼,要夺回被剥削的自由与尊严。

  他们的诉求,与深受金融危机困扰的欧洲人何其相似?!金融独裁与政治独裁说穿了有何不同?

  最叫人深思的,即使过去享受高增长的以色列,这个被视为中东唯一的民主国家,这两年街头一样出现大小规模的行动,他们首次高呼要求经济和社会正义。原来,近年以色列的贫富差距、官商合谋愈益严重,与欧债国家相比,不遑多让。

  哪里出了错?不管是美国,欧洲,又或北非的埃及和突尼斯,甚至亚洲国家,无论是民主或独裁体制,新自由主义都带来了相类似的危机。金融全球化令我们远离实体生产,迈向泡沫经济和大债时代。

  在危机中,欧洲新纳粹抬头不容忽视,而在后革命时代的北非国家,过去一直进行地下福利服务的主义组织,特别是极保守的萨拉菲派,竟堂而皇之透过民主选举登进权力核心。外界摸不着头脑,怎么没有内部民主的主义组织,却能尽享革命红利?阿拉伯世界的专制,固然值得反思;但,在欧美,民主又是怎么一回事?过去一味只用经济增长来衡量成功与失败,这是否因而令我们漠视了潜藏的问题,使得新的独裁有机可乘?

  有趣的是,国际主流媒体在此次金融危机和北非革命中的角色,可堪玩味。在它们的报道下,欧债爆发全由于福利主义之错 ,北非动荡全因为没有民主之过,因此,媒体也跟着所谓专家和欧盟高层走,“欧猪国家”必须削减赤字;就中东地区的冲突,更是顺水推舟来个一刀切,把那些只顾夺权而靠拢西方的武装反对派,也一律称为民主斗士。即使代表阿拉伯声音的半岛电视台,报道阿拉伯革命,明显地也跟着祖家卡塔尔的外交利益走。一名半岛电视台记者私下向我表示,他们就是有这么一条指引,报道必须配合卡塔尔在中东地区的外交政策。

  不过,独立媒体的兴起,却又成为商业媒体以外的另一道风景。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与经济之战,其实也是一场媒体的战争。

  我带着上述的种种疑问,再次踏上旅程,就好像捉了一个失了线的毛冷球,在暴风眼的地中海国家现场 (地中海以北的南欧和地中海以南的北非),不断把那一条毛线拉呀拉,拉扯出不一样的故事,这包括民间社会如何回应,这都是主流报道鲜少有关注的。

  事实上,在整个采访旅程中,最令我印象难忘的,就是危机固然释出了负面的能量,但仍有不少人没有失去改变命运的期盼,而在不断拷问中带来种种的创意和可能性,我姑且称之为绝望者的希望(the hope of the hopeless),我感到责无旁贷,一一去记录之。

  我当然不敢说,我站在现场,便能综观事实的全部,但至少是另一个面向,让大家跳出既有的思维,去想一想,那一个背后更大的图像,需要继续探索,而我们也应当明白的是,在全球一体下,发生在地中海两岸的这些故事,有多少亦是我们当下的处境?况且还有这么一条长长的毛线,隐隐地,也的确把我们的命运一同拉扯在一起。

  不过,我奇怪的是,飓风来临前究竟是否有过预警,只是我们未有察觉,还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,令我们人仰马翻;而风吹之后是雨过天晴,还是血腥一片,而世界走到尽头将会以何种方式展现?2012这个诡秘的马雅预言,末日或许仍未降临,但,如果人类未能汲取教训,依然故我,危机再现,那么,人类在地球上还有第二次机会吗?或是,物换星移,到最后逃不过自我毁灭,归于无有?

  这次,我从希腊跨越地中海两岸,除希腊外,还有西班牙、埃及、突尼斯作为焦点,上下探索这既关乎经济,亦关乎政治、社会,同时还关乎人性的一场危机,以及平民百姓在危机中的生存状态。

  新闻事件可以每天不同,但记者的书写,犹如镜头攫住的那一刻,既能作为历史的重要参考,同时也可在不断滚动的新闻里,让大家看见当中隐藏的永恒现象,这正是我所努力做到的地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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